第27章 苏婉娘的好奇(1/2)
送走了满载而归、志得意满的周德威,以及目光深沉、各怀心思的李嗣源和石敬瑭,石洲城仿佛瞬间卸下了一层沉重的、名为“庆典”的华丽戏服,露出了内里更加紧张而隐秘的底色。顾远没有丝毫喘息,立刻召见了墨罕、晁豪、何佳俊、邹野、左耀等人,在戒备森严的书房内,对着巨大的舆图,开始了新一轮更为关键的部署。他低沉的嗓音在室内回荡,每一个指令都关乎着石洲未来的生死存亡,关乎着他能否挣脱李存勖的枷锁,将耶律德光的视线牢牢引向这片他精心构筑的舞台。窗外的天色阴沉,一如他此刻深邃难测的心境。
而与此同时,在顾府的另一端,苏有财和王氏正经历着他们人生中最辉煌的时刻。当那方象征着“洞房花烛夜”圆满完成的、沾染着刺目“落红”的白绫被单,被听雨轩的粗使婆子按照顾远昨夜“吩咐”,面无表情地挂出去晾晒时,苏家夫妇激动得几乎要当场昏厥。
“成了!成了!我的儿!我的好女儿啊!”王氏死死抓着苏有财的胳膊,声音因狂喜而变调,她盯着那抹刺眼的暗红,仿佛看到了通往金山银山的金光大道,“王爷…王爷他真的…哈哈哈!祖宗保佑!祖宗显灵啊!”那“落红”在他们眼中,是女儿成功“拴住”王爷的铁证,更是他们苏家飞黄腾达的通行符。
苏有财肥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,胸口剧烈起伏,他用力拍打着大腿,唾沫横飞:“值了!太值了!我就说!我们婉娘是有大福气的!看看!王爷多疼她!以正妻之礼迎娶,又…又如此宠爱!”他彻底膨胀了,仿佛自己已然是石洲城说一不二的“太上皇”。他们甚至从街头巷尾的闲言碎语中,“确认”了一个更让他们欣喜若狂的消息:那位正妃乔清洛的父亲,似乎早已不在人世!这意味着什么?意味着他们,就是顾远唯一的、名正言顺的“岳父岳母”!
巨大的虚荣和贪婪如同烈火,瞬间烧毁了这对夫妇最后一丝理智和敬畏。他们迫不及待地拉着懵懂的小儿子苏小宝,开始了在石洲城招摇过市、作威作福的“巡游”。
绸缎庄里,王氏抚摸着最上等的苏杭云锦,眼都不眨地指使伙计:“这个,这个,还有那个花色的,各给我扯十匹!送到顾府去!记在王爷账上!”掌柜的刚露出为难之色,苏有财便腆着肚子,鼻孔朝天:“怎么?怕王爷付不起?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!老夫是王爷的岳丈!亲岳丈!王爷唯一的岳丈!”
逛完街去酒楼雅间,苏家三人点了一桌山珍海味,酒足饭饱后,苏小宝剔着牙,学着父亲的样子,把筷子一摔:“记账!王爷府上自会来结!”跑堂的陪着小心:“客官…这…小店小本经营…”苏有财眼睛一瞪:“混账东西!王爷是我女婿!整个石洲都是我女婿的!吃你点东西是看得起你!再啰嗦,让王爷砍了你的狗头!”
到了古玩店中:苏小宝看中了一个前朝玉雕笔洗,拿在手里把玩,一个失手,“哐当”摔得粉碎。店主心疼得脸都白了。王氏却一把拉过儿子,尖声道:“哎哟,小宝又不是故意的!一个破玩意儿,值当什么?回头让王爷赔你十个更好的!”苏有财更是冷哼:“晦气!小宝,我们走!这破店,以后别来了!”
他们的行径很快如同瘟疫般传开。石洲百姓本就对这对突然冒出来的“王爷岳家”充满好奇,如今更是避之如蛇蝎。畏惧于顾远的威名,商家们敢怒不敢言,只能忍气吞声。消息层层上报,最终落到了墨罕耳中。
墨罕那张刀疤纵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杀意。他大步流星走进顾远正在部署机密的书房,无视了正在激烈讨论的众人,单膝跪地,声音如同生铁摩擦:“少主!苏氏夫妇及其幼子,在城中肆意妄为,强取豪夺,败坏顾府声誉,更屡次假借少主之名,行勒索恐吓之事!百姓怨声载道!请少主示下,是否…”他做了一个手刀抹脖子的动作,眼中凶光毕露。
墨罕汇报时,顾远正对着舆图上一处关隘凝神思索,闻言,眉峰猛地一蹙,一股被冒犯的暴怒瞬间涌上心头。他猛地转身,眼神锐利如刀:“混账东西!割了他们三个狗杂种的脑袋!挂城门上示众,以儆效尤!”
苏婉娘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,扑通一声跪倒在地!她显然是听到了风声,一路跑来的,发髻微乱,脸色苍白如纸,眼中噙满了绝望的泪水。
“王爷!求王爷开恩!求王爷饶命!”她声音凄楚,带着哭腔,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,“父母…父母年迈糊涂,小弟年幼无知…他们…他们只是一时得意忘形,绝非有意冒犯王爷威严!求王爷看在他们…看在他们…”她哽咽着,想说“看在他们将我献给您的份上”,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,那只会让她更加屈辱,“求王爷饶他们一命!妾身…妾身愿代父母受罚!求王爷!”她泣不成声,瘦弱的肩膀剧烈颤抖,那份深入骨髓的悲苦和无助,让书房内肃杀的气氛都为之一滞。
顾远看着地上哭得几乎要晕厥过去的苏婉娘,心中那滔天的怒火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。他厌恶苏家夫妇的贪婪无耻,更痛恨他们败坏自己的名声,搅乱石洲的秩序。但眼前这个女子…她是这场交易中最无辜的牺牲品,昨夜那绝望空洞的眼神犹在眼前。杀了她的父母幼弟?那与周德威当夜活活打死郭从逊又有何异?不过是将这可怜女子彻底推入绝望深渊罢了。
他深吸一口气,强行压下杀意,眼神冰冷地扫过墨罕:“罢了!杀之无益,徒增笑柄。”他声音带着压抑的烦躁,“去!派人‘敲打敲打’!让他们知道,石洲的法度,不是他们撒野的地方!再有下次…”他顿了顿,语气森然,“连同他们那个不知死活的小崽子,一并打断腿,扔出城去喂狼!”
“遵命!”墨罕领命,眼中凶光未减,显然对少主的“仁慈”有些不以为然,但军令如山。
苏婉娘如蒙大赦,瘫软在地,泪水更加汹涌,却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:“谢…谢王爷开恩…”
然而,顾远的“敲打”显然未能真正震慑住已经被贪婪和虚荣彻底冲昏头脑的苏家夫妇。墨罕派去的几个赤磷卫,只是冷着脸警告了几句,并未真正动刑。这在苏有财和王氏看来,无疑是顾远“顾忌”他们身份的表现!女婿终究是女婿,岂敢真的对岳丈岳母动手?他们非但没有收敛,反而更加膨胀,甚至生出了几分“长辈”指点江山的荒谬心态。
“哼,这个顾远,终究是契丹蛮子,不懂我中原礼数!”苏有财在客栈里剔着牙,对王氏抱怨,“哪有女婿如此怠慢岳丈岳母的?我们来了这几日,除了成婚那日奉茶,他竟连个像样的请安都没有!王府规矩何在?孝道何在?”
王氏也深以为然,撇着嘴:“就是!我看啊,是我们太给他脸了!得让他知道知道,这中原的孝道大过天!他再是王爷,也是我们苏家的女婿!得敬着我们!”她眼珠一转,“走,我们去王府‘探望’婉娘!顺便…也看看那位‘王妃’,到底是个什么人物,能在婚礼那天风头都把我女儿压得死死的?”
于是,这对不知死活的夫妇,带着同样被宠得无法无天、满脸骄横的苏小宝,再次大摇大摆地来到了戒备森严的顾府门前。守门的赤磷卫认得他们,想起少主“敲打”的命令,虽厌恶至极,但终究不敢真拦“王爷岳家”,只能冷着脸放行。
苏婉娘听闻父母到来,心中咯噔一下,涌起强烈的不安。她不敢怠慢,匆匆整理了一下素雅的衣裙,新婚夜后,顾远并未赐予她王妃规格的服饰,她依旧穿着自己带来的旧衣,只是料子稍好些,赶到二门处迎接。
“爹,娘,小弟。”苏婉娘福身行礼,努力挤出一丝笑容,心中却苦涩万分。她深知父母此来绝非单纯的探望。
苏有财和王氏看着女儿,见她穿着虽整齐,但远不及成婚那日的华丽,头上也只簪着几支素银簪子,与想象中的“侧王妃”排场相去甚远,脸上那点因“落红”带来的喜色淡了几分。王氏拉住苏婉娘的手,假意关切:“婉娘啊,在王府过得可好?王爷待你如何?可还…宠爱?”她刻意加重了“宠爱”二字,眼神却锐利地审视着女儿的神情和穿着。
苏婉娘心中一紧,强自镇定,按照顾远“做戏”的要求,微微垂首,做出羞涩状:“劳爹娘挂心,王爷…王爷待女儿极好,昨夜…昨夜…”她恰到好处地停顿,脸上飞起红霞一半是羞耻,一半是紧张,声音细若蚊呐,“很是…很是体贴。”她努力模仿着想象中受宠女子的神态。
然而,她的演技在精明的王氏眼中,终究有些生硬。王氏心中疑窦更生。她不再追问女儿,目光却开始肆无忌惮地打量起王府的环境。这一看,心中的不平衡如同野草般疯长!
顾府占地广阔,亭台楼阁,虽不似中原园林那般精巧雅致,却自有一种北地的大气雄浑。然而,无论是回廊的雕刻、檐角的装饰,还是庭院中栽种的花木,处处都透着女主人的精心布置。更刺眼的是,在一些显眼的位置,悬挂着精致的宫灯,灯罩上娟秀地写着“清洛制”;回廊拐角处摆放着造型独特的插花,花笺上写着“小乔手作”;甚至空气中都隐隐飘散着一股清雅的、属于乔清洛的独特熏香气息。整个王府,仿佛都浸润在“乔清洛”三个字的烙印之中。
反观自己的女儿苏婉娘,住在偏僻的听雨轩,穿着素淡,身边连个像样的丫鬟都没有,乔清洛只派了粗使婆子,存在感稀薄得如同一个寄居的客人!
“哼!”王氏忍不住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,脸色沉了下来。苏有财也看出了端倪,肥胖的脸上阴云密布。苏小宝更是口无遮拦,指着不远处一丛开得正艳的牡丹——那是乔清洛精心培育的,大声嚷嚷:“姐,你这院子也太寒酸了!连朵好花都没有!看看人家那边,多漂亮!爹,娘,你们不是说姐夫宠姐姐吗?我看也就那样嘛!”
苏婉娘脸色煞白,急忙去捂弟弟的嘴:“小宝!别乱说!”
就在这时,一个清越从容的声音传来:“原来是苏伯父、苏伯母和令公子大驾光临,清洛有失远迎了。”
只见乔清洛在一名贴身大丫鬟和两名仆妇的簇拥下,款款走来。她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绣折枝玉兰的襦裙,外罩一件浅碧色半臂,发髻简单挽起,只簪了一支通体碧绿的玉簪,清新淡雅,却难掩通身的气度风华。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、女主人的微笑,目光平静地扫过苏家众人。
苏有财和王氏看到乔清洛,眼中瞬间爆发出强烈的嫉妒和敌意。这就是那个占着王妃之位、压得他们女儿抬不起头的女人?看起来也不过是个娇小玲珑的汉女,年纪比婉娘还大,听说也没什么势力,父亲还已故!凭什么她就能享受这府的一切尊荣?凭什么她就能得到顾远毫不掩饰的宠爱?而他们的女儿,有周德威表兄撑腰,有晋王做靠山,却要屈居人下?
“哼,乔王妃好大的架子。”王氏首先发难,阴阳怪气地开口,连基本的礼节都省了,“我们这做长辈的来了半天,王妃才姗姗来迟,莫非是看不起我们这穷亲戚?”她刻意强调了“王妃”二字,带着浓浓的讽刺。
苏有财也端着架子,捋着不存在的胡须,摆出一副长辈训诫的姿态:“乔氏,你身为王妃,确是我中原女子,当知礼数。我们虽是婉娘的父母,但也是王爷的岳丈岳母!你这般怠慢,置孝道于何地?置王爷的颜面于何地?”
乔清洛脸上的笑容不变,眼神却冷了几分。她刚想开口,一旁的苏小宝却不知死活地跳了出来。这小子被父母宠坏了,又在市井混迹,学了一肚子污言秽语。他斜睨着乔清洛娇小的身形和她胸前饱满的曲线,竟嘿嘿怪笑起来,用极其下流的口吻说道:“喂,小娘皮!看你长得倒有几分姿色,难怪能哄得姐夫团团转!不过嘛,年纪也不小了吧?我姐年轻又水灵,还是洛阳大家闺秀!你识相点,赶紧把正妃的位置让出来给我姐!不然…哼哼,小心我告诉我姐夫,说你不懂孝道,苛待公婆!”他竟把市井混混调戏良家妇女和威胁人的那一套,用在了堂堂王妃身上!更可笑的是,他还自以为搬出了“孝道”和“公婆”的大旗。
“放肆!”乔清洛身边的大丫鬟柳眉倒竖,厉声呵斥。
乔清洛本人也是气得浑身发抖,脸色瞬间变得苍白。她何曾受过如此下作粗鄙的侮辱?尤其对方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!她强忍着扇对方耳光的冲动,胸脯剧烈起伏,正要严词斥责。
一直跟在乔清洛身边、机灵无比的小丫鬟春杏,早已在苏小宝出言不逊的第一时间,就悄无声息地溜走了。她像一阵风般穿过回廊,直奔顾远书房所在的院落。她知道,此刻只有顾远能镇住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一家子!
书房内,顾远正与墨罕、何佳俊等人推演着引耶律德光入瓮的关键步骤,气氛凝重。春杏不顾守卫阻拦,带着哭腔直接闯了进去:“大人!大人!不好了!苏家老爷太太带着他们小公子闯进内院了!他们…他们指着夫人的鼻子骂!那小公子…那小公子还…还对夫人说了极其下流的话!骂……骂夫人是…是…呜呜…还说要夫人让位!夫人气坏了!”
“什么?!”顾远猛地抬头,眼中瞬间燃起滔天怒火!那怒火如同实质,几乎要将书房点燃!他精心部署的计划,他视若珍宝的清洛,竟然被那对不知死活的蠢货和那个下贱的小崽子如此折辱?!
“墨罕!晁豪!跟我走!”顾远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,蕴含着毁灭一切的杀意!他一把推开身前的舆图,甚至顾不上披上外袍,身形如电,带着一股狂暴的煞气,直冲内院!墨罕和晁豪紧随其后,脸色铁青,手已按在了刀柄之上。书房内的其他人,包括老谋深算的何佳俊,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顾帅身上那从未有过的暴怒惊得心头一凛。
顾远的速度快得惊人。当他如同一尊煞神般出现在内院回廊入口时,正好听到苏小宝那不知死活的声音还在嚷嚷:“…你听到没有?赶紧滚蛋!这王府的女主人,只能是我姐!”
而苏有财和王氏,非但没有阻止儿子的混账话,反而一脸得意地看着乔清洛苍白的脸,仿佛在欣赏自己的“战果”。苏婉娘则吓得面无人色,想要去拉弟弟,却被王氏狠狠瞪了一眼,僵在原地。
“好!好一个‘公婆’!好一个‘孝道’!”顾远冰冷的声音如同惊雷,骤然炸响在所有人耳边!
众人骇然回头,只见顾远高大的身影逆光而立,玄色劲装勾勒出雄健的体魄,俊美的脸上如同覆了一层寒霜,眼神锐利如刀,死死钉在苏家三人身上!那股战场上淬炼出的、尸山血海中凝练出的凛冽杀气,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,瞬间让整个院子的温度骤降!
苏有财和王氏被这气势骇得连退两步,脸上的得意瞬间化为惊恐。苏小宝更是吓得一哆嗦,嚣张气焰荡然无存,下意识地躲到了父母身后。
顾远一步步走来,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苏家三人的心尖上。他走到乔清洛身边,自然而然地伸手将她揽入怀中,动作轻柔却充满保护欲。乔清洛感受到熟悉的温暖和力量,紧绷的身体瞬间放松,委屈和愤怒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,却倔强地没有落下。
顾远冰冷的目光扫过苏有财和王氏,最后落在瑟瑟发抖的苏小宝身上,嘴角勾起一抹极其讽刺、极其冰冷的弧度:
“孝道?尔等也配谈孝道?”他的声音不高,却字字如刀,带着一种奇异的、属于饱学之士的沉郁顿挫,“《孝经》有云:‘非法不言,非道不行。’尔等入城以来,强取豪夺,败坏法度,鱼肉乡里,此为‘非法’!纵子行凶,口出秽言,辱及我王妃,此为‘非道’!自身不修,行同禽兽,竟敢妄称人伦,以‘孝道’压人?滑天下之大稽!”
他顿了顿,目光如电,直刺苏有财:
“《孟子·离娄上》曰:‘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。舜不告而娶,为无后也,君子以为犹告也。’尔等可知其意?舜娶妻不告父母,因恐无后为大不孝!此乃圣贤权衡之道!本王娶清洛,明媒正娶,告于天地祖宗,何曾亏欠礼法?尔等今日挟‘岳丈岳母’之名,行勒索恐吓、辱妻欺主之实,也配与上古圣君相提并论?也配在本王面前妄谈孝道?尔等之行径,与那‘挟天子以令诸侯’的乱臣贼子何异?与禽兽何异?皮之不存,毛何存焉?不过是挟‘长辈’虚名,行敲诈勒索之实罢了!像尔等这般阴险奸佞之小人,人若不除,天必除之!井底之蛙,夜郎自大,顽劣宵小之徒,自以为是,刚愎自用……”
这一番引经据典,义正词严,如同惊涛骇浪,将苏有财和王氏彻底打懵了!他们张着嘴,如同离水的鱼,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。他们自诩读过几本圣贤书,苏有财年轻时做过小吏,认得些文章和字;王氏也粗通文墨,平日里他们夫妻最爱用“孝道”“礼法”来教训别人,尤其是对自己的女儿。可万万没想到,眼前这个他们打心眼里瞧不起的“契丹蛮子”,竟然对中原典籍信手拈来,典故运用精妙绝伦,言辞犀利如刀,句句诛心!那气势,那谈吐,哪里像个只知道舞刀弄枪的武将?分明比他们见过的那些满口之乎者也的酸腐举人、甚至学政老爷还要渊博,还要有威严!
苏小宝更是听得云里雾里,只觉得那些文绉绉的话像大石头一样砸过来,砸得他头晕眼花,刚才的嚣张气焰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,只剩下满心的恐惧。
顾远看着他们目瞪口呆、如同见了鬼的表情,心中冷笑更甚。他不再理会这对蠢货,低头看向怀中的乔清洛,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温柔,声音也柔和下来:“清洛,吓着了吧?是为夫的不是,让些腌臜东西污了你的眼。”他旁若无人地抬手,用指腹轻轻擦去乔清洛眼角将落未落的泪珠,那份宠溺和心疼,几乎要溢出来。
乔清洛依偎在顾远怀中,感受到他有力的心跳和毫不掩饰的维护,心中委屈稍解,聪慧如她,立刻明白了顾远的心思。她抬起泪眼,看向吓得面无人色的苏婉娘,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和“大度”:“夫君息怒…妾身没事。只是…只是吓到了妹妹。”她转向苏婉娘,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,“婉娘妹妹莫怕,夫君只是一时气急。伯父伯母和小弟…想必也是一时糊涂。”她刻意称呼苏婉娘为“妹妹”,将矛盾焦点模糊,也给顾远一个台阶。
苏婉娘看着眼前这一幕:那个如山岳般雄壮威严的男人,对乔清洛百般呵护,温柔似水;而对自己名义上的父母兄弟,却如同看着一堆令人作呕的垃圾。乔清洛在如此委屈之下,竟还能想着安抚自己,称自己为“妹妹”…她心中五味杂陈,有对父母兄弟作死的恐惧和羞耻,有对乔清洛这份“大度”的复杂感受,虽然她不知是真是假,更有一种…难以言喻的酸涩和茫然。这几日,顾远虽然没再踏入听雨轩,但他的存在感却无处不在。他的王府规矩森严,秩序井然,下人各司其职,绝无汾州苏家那种混乱。他处理军务时雷厉风行,部署计划时运筹帷幄。而今日,他展现出的渊博学识和犀利口才,更是彻底颠覆了她对“契丹武将”的刻板印象。郭从逊是书生,可他的谈吐和见识,在眼前这个男人面前,竟显得如此苍白和稚嫩…这个陌生的丈夫,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神秘而强大的光晕,让她在绝望的冰原上,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丝…好奇?
顾远听了乔清洛的话,冰冷的目光扫过抖如筛糠的苏家三人,最终落在墨罕身上:“墨罕!”
“末将在!”墨罕踏前一步,手按刀柄,杀气腾腾。
“此等辱及我夫人,败坏法纪,妄议本王,其行可诛,其心当剐!依我石洲军法,该当如何处置?”顾远的声音如同宣判。
墨罕狞笑一声,声音如同地狱传来的丧钟:“回少主!当剥皮实草,悬于城门!或剜眼拔舌,投入蛇窟!亦可五马分尸,以儆效尤!”他每说一种酷刑,苏家三人的脸色就惨白一分,苏小宝更是吓得“哇”一声哭了出来,裤裆瞬间湿了一片,骚臭弥漫。
“王爷饶命啊!王爷饶命!”苏有财和王氏再也支撑不住,扑通跪倒在地,磕头如捣蒜,涕泪横流,“我们错了!我们再也不敢了!都是小宝不懂事!王爷饶命!王妃饶命!”他们此刻才真正感受到了灭顶的恐惧。
乔清洛适时地拉了拉顾远的衣袖,声音带着恳求:“夫君~…墨罕将军说的…太吓人了。看在…看在婉娘妹妹的份上吧。妹妹刚入府,若父母兄弟遭此横祸,叫她如何自处?妾身…妾身也受不得惊吓呢。”她再次强调了“婉娘妹妹”,将苏婉娘推了出来。
顾远“犹豫”了一下,仿佛被爱妻的话打动。他厌恶地看了一眼地上瘫软如泥、散发着恶臭的苏家三人,最终冷哼一声:“哼!若非清洛求情,今日定将尔等挫骨扬灰!滚!立刻滚出我府!若再让本王看到你们…”他后面的话没说,但那冰冷的杀意已经说明了一切。
“谢王爷!谢王妃!谢…谢婉娘!”苏有财和王氏如蒙大赦,连滚爬爬地站起来,也顾不上尿裤子的儿子,如同丧家之犬般,拖着哭嚎的苏小宝,跌跌撞撞、狼狈不堪地逃离了这如同阎罗殿般的王府。真是来时有多嚣张,去时就有多狼狈……
风波平息。顾远拥着乔清洛,低声安慰着,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。
苏婉娘孤零零地站在原地,看着父母兄弟仓皇逃离的背影,又看着不远处那对璧人相依相偎的身影。心中翻涌着屈辱、后怕、羞耻,还有一种…难以言喻的空茫。她默默地对着顾远和乔清洛的方向,深深福了一礼,低声道:“谢王爷,谢王妃姐姐。”声音干涩。
顾远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,点了点头,便拥着乔清洛转身离去,仿佛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。
苏婉娘独自走回听雨轩。冰冷的房间,一如她此刻的心情。她坐在梳妆台前,看着铜镜中自己苍白而迷茫的脸。父母的无耻贪婪,让她羞愤欲死。顾远的雷霆手段和深不可测,让她心生畏惧。乔清洛的聪慧从容和那份…似乎真切的“维护”,让她心绪复杂。
然而,脑海中却不自觉地浮现出顾远刚才引经据典、舌战“三愚”时那渊博自信、光芒四射的模样;浮现出他面对乔清洛时,那瞬间化冰为水的极致温柔;还有昨夜那碗温热的肉羹…
这个契丹男人…他暴烈如雷霆,却又似乎…并非全然冷酷无情?他厌恶这场联姻,却似乎…并未迁怒于自己这个工具?他甚至是个…懂得中原的圣贤之道,谈吐风雅远胜书生?
铜镜中的女子,眼神依旧哀伤,但那死寂的冰层深处,似乎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。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、对那个陌生而强大的丈夫的探究欲和…微弱的好奇心,如同初春冻土下挣扎的草芽,悄然萌生。她不再是心如死灰,而是陷入了一种更加复杂、更加迷茫,却也隐隐带着一丝…奇异悸动的情绪旋涡之中。
日头懒洋洋地落下,吝啬地洒下几缕稀薄的光,驱不散城南深巷里淤积的阴冷与湿霉。巷子深处,那股子浓烈到刺鼻的陈醋酸气,却像生了根般牢牢霸占着每一寸空气。林家醋坊那褪了色的“陈年老醋”布招子,在无精打采的晨风里蔫蔫地晃荡。
苏有财佝偻着腰,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,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。他婆娘王氏,往日里那股子刁钻刻薄的劲头早被抽干了,只剩下一张惨白的脸,死死攥着身边苏小宝的胳膊。苏小宝的模样最是狼狈,他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,全靠王氏死命拽着才没瘫下去,眼神涣散,透着一股惊弓之鸟的呆滞。
“爹…娘…”苏小宝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嗬嗬声,带着哭腔,“那顾远那个蛮子…真…他…他真敢?”
孙氏猛地一哆嗦,指甲几乎掐进儿子肉里,声音尖利得变了调:“闭嘴!小祖宗!求你别再提了!快走!快走啊!那顾王爷…那是真阎王!他那眼神…娘想起来就浑身发冷!再不走,咱娘仨都得交代在这石州城!”
苏有财喘着粗气,浑浊的老眼里全是惊惶:“你娘说得对…小宝,听爹的,忍下这口气!回汾州!回咱的地盘!离这煞星远远的!他顾远再横,手也伸不到咱汾州府去!等回了家就好了…”
恰在此时,林家醋坊那吱呀作响的木门被从里面推开。
一个身影端着个粗陶盆,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。正是林秀儿。十九岁的姑娘,穿着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,身形纤细,如同早春抽芽的柳条。她微微低着头,露出一段白皙细腻的脖颈,几缕碎发被汗意贴在额角。黄昏的光恰好落在她侧脸上,勾勒出柔和清秀的轮廓,眉眼间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干净,像山涧里未被沾染的清泉。她将盆里的醋渣倒在墙角,直起身,抬手擦了擦汗,露出袖口一截细细的手腕。
苏小宝那只尚能视物的眼睛,死死地钉在了林秀儿身上。那眼神里的贪婪和邪念,像毒蛇的信子般“嘶”地窜了出来。他脸上肿胀的肌肉怪异地抽动了一下,竟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容。
“像…真像…”他舔了舔干裂带血的嘴唇,喉结滚动,声音嘶哑又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兴奋,“爹…娘…你们看…像不像…那个…李家的小寡妇?”
苏有财和王氏顺着儿子的目光望去,看清林秀儿那清秀怯弱的模样,两人心头同时一咯噔。王氏想起几年前那个被儿子折磨得投了井的小媳妇,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到头顶。
“小宝!你疯了!”王氏惊惧地低吼,用力拖拽儿子,“这都什么时候了!还想着这些?快走!”
苏小宝却像脚下生了根,猛地甩开王氏的手。李家小寡妇临死前那双盛满恐惧和绝望的眼睛,与眼前这双清澈懵懂、带着一丝好奇望过来的眸子,在他混乱又残暴的脑海里诡异地重叠了。一股压抑已久的、被顾远踩进泥里的屈辱和暴戾,混合着某种扭曲的占有欲,轰然冲垮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理智。
“小娘子…”苏小宝拖着残破的身体,一步三晃地朝着林秀儿逼了过去,脸上挂着自以为风流倜傥,实则狰狞可怖的笑,“倒醋呢?累不累啊?哥哥帮你…嗯?”他那只手,竟直接朝着林秀儿端着陶盆的手腕摸去,带着赤裸裸的轻佻。
林秀儿吓得“啊”一声低呼,像受惊的小鹿般猛地后退一步,手里的陶盆差点脱手,残余的醋液溅湿了苏小宝本就肮脏的衣襟。她小脸煞白,紧紧抱着陶盆护在胸前,声音发颤:“你…你是谁?想干什么?别过来!”
“哟嗬?还挺辣?”衣襟被污,苏小宝非但不恼,反而像是被猎物反抗激起了更大的兽性,那只肿胀的眼睛里凶光毕露,“哥哥喜欢你这样的!来来来,让哥哥好好疼疼你!”他涎着脸,再次伸手,目标直指林秀儿因惊惧而微微起伏的胸口。
“滚开!”林秀儿带着哭腔尖叫,用尽全身力气将陶盆狠狠砸向苏小宝伸来的爪子。
哐当!陶盆砸在苏小宝手臂上碎裂,醋液混着碎陶片溅开。手臂上的刺痛彻底点燃了苏小宝的凶性。
“给脸不要脸的贱人!”苏小宝彻底撕下了那点可怜的伪装,发出野兽般的咆哮,“敬酒不吃吃罚酒!今天老子非办了你不可!”他像一头发狂的野猪,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。
“小宝!住手!”苏有财魂飞魄散,想上前阻拦。
“老头子!你管他干什么!”王氏却一把死死拽住了丈夫的胳膊,她那双刻薄的眼睛飞快地扫过醋坊破旧的门脸,又看看儿子那张因暴戾而扭曲的脸,再看看吓得瑟瑟发抖、如同待宰羔羊般的林秀儿,一个念头疯狂地滋生、膨胀。她压低声音,急促地在苏有财耳边道:“儿子受了天大的委屈!心里憋着火呢!眼看就要离开这鬼地方了,让他痛快痛快怎么了?一个破醋坊的丫头,能被我们小宝看上,那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气!跟着我们回汾州,吃香喝辣,不比在这破地方强百倍?”
苏有财被婆娘一番歪理邪说搅得脑子发懵,看着儿子疯狂的模样,再想到顾远那冰冷的眼神,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戾气也涌了上来。是啊,都要跑了,儿子带个民女解闷,天经地义!顾远还能追到汾州不成?他咬了咬牙,不再阻拦,反而跟着王氏,像两只看准了腐肉的秃鹫,一步步逼近了醋坊门口。
“秀儿!秀儿怎么了?”一个苍老惊惶的声音从醋坊里传来。老林头听到外面的动静,急匆匆地拄着拐杖奔了出来。看到女儿被一个满脸凶相的陌生男人堵在门口,而另外两个一看就不是善类的男女正虎视眈眈地逼近,老林头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。他踉跄着扑上前,一把将女儿死死护在自己佝偻的身躯后面,枯瘦的手紧紧攥着拐杖,对着苏有财和王氏颤声道:“两位…两位贵人!求求你们!行行好!放过我女儿吧!她还是个孩子啊!”
苏有财清了清嗓子,努力想摆出点“体面人”的架势,可惜那惊魂未定的眼神和狼狈的形容,只显得更加滑稽可憎。“老头,别不识抬举!”他挺了挺佝偻的腰板,“我们是左谷蠡王的岳父岳母!这位,”他指了指旁边喘着粗气、眼神像饿狼般盯着林秀儿的苏小宝,“是我们家少爷!看上你女儿,是你林家祖坟冒青烟了!快说,你女儿可曾许配人家?”
老林头看着苏小宝那恨不得生吞了女儿的眼神,吓得浑身哆嗦,但护着女儿的手却更紧了:“没…还没…但是…但是秀儿有心上人了!是…是个顶好的后生!过些日子就要…”他话没说完,就被王氏尖利的声音打断。
“心上人?那就是没婚配咯?”王氏三角眼一翻,嘴角撇着刻薄的弧度,“十九了?老姑娘了!还挑什么挑?我们少爷肯要她做妾,那是她天大的造化!”她说着,从怀里摸索着掏出几块散碎银子,带着施舍般的轻蔑,“哐当”一声扔在老林头脚边的泥地上。“喏!拿着!算是聘礼了!赶紧收拾收拾,让你女儿跟我们少爷走!”
“不!不!!”老林头看着地上的碎银,如同看到了毒蛇,浑浊的老泪瞬间涌了出来。他非但没去捡,反而猛地向前一步,张开双臂,像一堵摇摇欲坠的老墙,死死挡住身后的女儿。“贵人!求求你们!放过秀儿吧!她不能跟你们走啊!老头子我就这一个女儿…求求你们了!”他声音嘶哑凄厉,带着绝望的哭腔,扑通一声就要跪下磕头。
“老不死的!给脸不要脸!”苏小宝早就按捺不住,积压的暴戾和方才被拒的羞恼彻底爆发。眼看老林头挡在前面,他怒吼一声,像一头蛮牛般狠狠撞了过去!他虽被顾远教训得够呛,但对付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,力气简直大得惊人。
“爹——!”林秀儿凄厉的尖叫划破长空。
“咔嚓!”一声令人牙酸的、沉闷的骨头断裂声清晰响起。
老林头如同一个破败的草袋,被苏小宝撞得离地飞起,又重重摔在醋坊门口冰冷的青石台阶上。他身体痛苦地蜷缩成一团,脸瞬间因剧痛而扭曲变形,豆大的汗珠混着泥土滚落,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嗬嗬声,连惨叫都发不出来,只有身体在剧烈地抽搐。一根断裂的肋骨,刺穿了单薄的衣衫,在肋下顶出一个可怖的、带着血痕的凸起。
“爹!爹啊!”林秀儿魂飞魄散,哭喊着就要扑过去。
“站住!”苏小宝狞笑着,像拎小鸡仔一样,一把揪住林秀儿的头发,将她狠狠拽了回来,痛得林秀儿惨叫一声。他另一只沾着泥污和血迹的手,像铁钳般猛地扼住了地上老林头脆弱的脖颈!
老林头的嗬嗬声戛然而止,脸憋得由红转紫,眼球痛苦地向上翻起,布满青筋的双手徒劳地抓挠着苏小宝的手腕。
“小贱人!”苏小宝凑到林秀儿耳边,灼热带着血腥气的呼吸喷在她惨白的脸上,声音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,“看清楚!这老鬼的脖子,在我手里!现在,立刻!给老子做点让我高兴的事!脱!一件一件,给老子脱干净!慢一点,犹豫一点…”他手上猛地加力,老林头的喉咙里立刻发出濒死的咯咯声,身体剧烈地弹动了一下,“我就一点一点捏碎他的骨头!让他死都死不利索!听明白了吗?!”
极致的恐惧像冰水瞬间淹没了林秀儿。她看着父亲紫涨濒死的脸,听着那可怕的咯咯声,整个世界都变成了血色。她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了,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。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,她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,颤抖的手,开始机械地、一点点地解开自己粗布外衣的盘扣。每解开一颗,都像是用钝刀子割着自己的心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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